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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边露出了今日的第一缕笑容:“……说,朕对皇叔和皇婶,甚是想念。”

    他一字一顿地道。

    从头到尾始终一言未发的崔铉,望着韩荣昌满口应承领了制命兴高采烈出宫而去的背影,目光微动,随即很快垂目,又恢复了他面无表情的一贯模样。

    广平侯韩荣昌即将出关往宝勒国担任辅国侯的消息,在京都中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倘若说从前,他还能因长公主李丽华的缘故,隔三差五地进入众人的视线,到了现在,再无人愿意浪费眼目去关注他了――因为李丽华自己的处境,如今也是十分尴尬。

    她的亲侄儿李承煜登基快要半年了,朝廷中不少人封官进爵,唯独她,那个本当早早落到头上的“大长公主”的头衔,却是迟迟不见册封。

    传言这是上官太后从中作梗,认为她德不配位。皇帝不敢违抗太后之命。

    没有皇帝的册封,李丽华便永远只是前朝的“长公主”,无法获得如今她原本应当享有的“大长公主”的地位。京都中的好些贵妇人对这事幸灾乐祸,背后嘲笑,甚至,有人不是背后嘲笑,而是当面鄙视,譬如,李丽华的死对头萧氏。

    李丽华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她的马车行在道上,相向遇到了要入宫的萧氏。

    论地位,她虽得不到大长公主的封号,但依然高于萧氏,照规制萧氏应当退让,让她先行。但萧氏起先竟不退,故意将她顶在路上,直到引来满街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那贱人方假意呵斥奴仆,下令让行。

    李丽华听得清清楚楚,当她的马车从那贱人的车旁走过之时,那贱人车中发出一声讥笑,说“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李丽华当时恨得几乎发狂,在心中暗自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将上官太后还有萧氏这帮贱人给踩在脚下,让她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更自知,今非昔比,只能忍气吞声,自那日后,好些时候没有出现在公开场合,去往她的别庄小住,今日刚回,又获悉韩荣昌要去西域做个什么辅国侯了,火冒三丈,闹了一场,无果,想来想去,又悄悄登车去往蓬莱宫。

    和之前一样,她依然没有见到姜氏的面。

    陈女官说太皇太后正在休息,不便见人。

    那日李承煜正式登基,姜氏从太庙归来之后,便就再次病倒,不大见人了。李丽华数次以探病为由前来求见,但皆是无果。今日又是如此。

    她无可奈何地回来,再次想到沈D,勉强按下心中的愤懑,正要派个亲信去见,催问他如今到底是何打算,祸不单行,竟又得知了一个新的消息。

    沈D昨日上了一道奏折,称他自小被叔父养大,叔如同父,叔父去世,他不能再入朝为官,请辞南司大将军之职,归乡守孝。

    李丽华自然如遭雷劈,但这个结果,对于朝廷中那些早早就嗅到了气味一直睁大眼睛在暗暗盯着的人来说,并非什么意外。

    那日议宝勒王子回归西域的御前会议,便就没有沈D在场。不止那日,这半年来,沈D从办完丧事回来之后,便就渐渐淡出了中枢。

    作为先帝朝的宠臣,很显然,他不得新帝李承煜的欢心,新帝并不打算继续重用他,甚至,对他起了防备。有传言说,他之所以亲自回乡去主持叔父的葬礼,其实出于新帝的旨意。而他离开京都的那段时日,南司的一些人手便就被调换了。在他回来后的这两个月间,他也托病,极少上朝。终于就在昨日,朝堂之上,近日罕露面的他主动上表,以守孝而请辞。

    皇帝准了他的请辞,对他从前的功劳大加赞赏,给予了丰厚的赏赐,又令他孝满务必回归,说到时候,朝廷必再次予以重用。

    沈D感念天恩,当众哽咽落泪,叩别新君,他起身,在殿上道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恭谨地退出大殿,回到南司府衙,坐等他继任者的到来。

    这一刻很快便就来了。

    南司府衙从它随了李朝诞生的第一天起,在寻常人的心目之中,便是一个有着极大权力和威严的衙门。

    能主宰这个地方的人,譬如姜毅,譬如在他之前的几任,也无不是权倾一时的大人物,并且,还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出身世家。虽然这一任的南司将军沈D例外,他起于低微,但在几乎整个孝昌朝里,在他的统制下,南司比他前任姜毅在的时候权力更为膨胀,堪称达到极点,从而也令这个衙门,叫人愈发心怀敬畏。

    而事实上,这位于皇宫之外的衙门,它的外表并不起眼。大门上的油漆有些剥落,包着铁皮的门槛布满了被武官用马靴踩踏而出的年深日久的脏污,大堂地面的青砖上,甚至还能看到刀剑顿地而留下的坑坑洼洼和一道道的裂痕。

    多年之前,沈D从他的前任姜毅手中,接过了代表执掌这个地方的印信。

    今天,这枚铜印依旧,此刻就静静地伏在他的案前,而他,也到了需要将它交出去的时候了。

    黄昏的一抹斜阳,射入南司那扇半开的门中,照出了地面上的一片歪歪扭扭的裂痕。

    一道劲瘦而坚硬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那是一个青年人。他抬手推开大门,在骤然涌入大堂的大片夕阳光影里,迈过门槛,走到了沈D的面前,两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用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说:“沈将军,得罪了。”

    沈D静静地坐在大堂的官案之后,慢慢抬眼,望向停在自己面前的崔铉。

    他看着崔铉那双冷漠的,却掩不住两道锐利锋芒的眼,一阵微微的恍惚,想起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来自河西的少年时的情景。

    当日他便有一种直觉,少年日后或成敌人。

    这是一种狩猎场中遇见同类的直觉。不管对方如何伪装,那种带着血的气息,无法逃过他的鼻子。

    他有些后悔,当初还是轻看了他,没有在他成气候前便就及早除去,留了隐患。

    现在自己当初的那种直觉,果然被证明是真了。

    沈D毫不怀疑,孝昌皇帝的死,和面前的这个青年人有莫大的关系。

    即便是自己,设身处地,恐怕也做不到当日那样的当机立断――但最可怕的,还是不留退路,拿全部去豪赌一把。

    他却做了,竟还叫他成功。

    沈D深感到了一种后辈逼人的森森凉意。

    孝昌皇帝的死太过突然,对此他没有半分准备,这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步骤。

    不过,他留有后手。

    现在,该是他暂时退出的时候了。

    暂时而已。

    他举起双手,脱下头上的官帽,端端正正地和桌案上的那枚印信摆在一起,随即缓缓起身,朝面前的这个青年微微一笑,道:“崔将军,后会有期。”

    沈D说完,从这青年人的身边走过,迈出门槛,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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