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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的时间,泰尔斯公爵在星湖堡安顿下来,然而王国继承人的课程却不能落下(泰尔斯深深叹息)。

    “语言本身,就是一位称职的史官,它记述了过去的历史。”

    博纳大学士尽职尽责,尽管年事已高,但仍然坚持每周来星湖堡一次,为泰尔斯教授文法课,这让公爵殿下非常过意不去——尤其他知道,此时此刻,从永星城到星湖堡,最大的阻力和障碍,可远远不止是城乡的距离。

    “远古帝国语盛行的时代,帝国盛世太平,五谷丰登,农业生产在语言的构成里占了极大的篇幅,您看,光是这个小小的纺织屋,从织机到绕线,里头就衍生出许多后世常用的词汇,其中若干,我们初看之下,根本不会想到与农牧纺织有关……”

    幸好,老学士走出城市,反倒精神许多,经常一时兴起带着泰尔斯走进附近的田间或庄户,随手一指就是现成的教材。

    “追寻,公爵殿下,追寻言语和文字背后的源流与历史,能让你更快地掌握使用它们的诀窍,”博纳学士感慨道,“相信我,这会很有趣,让您看透所谓表达的真相。”

    在博纳学士首先作出了学术不为政治动摇的榜样之后,其他的老师们也深受鼓舞,逐步恢复正常,赶来城堡上课,其中不少人为能参访星湖堡而兴致勃勃,甚至还有人主动留下来过夜的。

    “生产与生活是数学的来源!到了星湖堡,我们更能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研究数学的奥妙!”

    数学课上,胡里奥学士望着窗外碧蓝澄澈的星湖,眼里简直要笑出花来。

    但泰尔斯知道,学士真正不适应的是闵迪思厅那种正式森严的氛围,反倒在乡野郊外的星湖堡,他更加自在自得。

    只是却苦了泰尔斯。

    “正好,我们上回讲到,在航海业中,船长们往往需要大量繁复的乘除计算来确定方向方位与时间的关系,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我们要如何把繁杂不尽的乘除运算,简化成方便易懂的加减运算呢?古代有一位智者留下了天才的主意,如果我们可以把乘幂的幂次单独导出,作为运算的对象……”

    王子再也耐受不住,一巴掌拍上桌面:

    “正好,胡里奥学士!我有很大很大很大的数学疑问!”

    胡里奥面色一变,他收起炭笔,正襟危坐:

    “是?”

    泰尔斯勾了勾手,罗尔夫立刻抱着一沓册子走来。

    “这些账册是昆廷男爵给我的,记载了星湖堡目前的人口、土地、产出和租税概况,数字繁杂,在这些日子里让我焦头烂额,寝食难安,”泰尔斯执起(愣住了的)胡里奥的手,真诚地把其中一册田庄地图交到他手里,“而我迫切需要一位贤才,来为我检查、归纳、汇总和解答……”

    胡里奥瞪大眼睛:“不,殿下,我是您的老师,我是来给您上课的……”

    但泰尔斯无比真挚:

    “不,胡里奥,你不仅仅是我的老师,还是此时此刻,我城堡里最懂数字和计算,距离数字的奥妙与诀窍最近的人——我相信,你能帮助星湖堡的人民。”

    胡里奥有些感动:“额,谢谢您的赏识。我也许可以帮忙一二,但是不能压缩给您上课的时间,毕竟这事关王国继承人的课程学习,能力培养……”

    “这些账册记录事关我属下子民的幸福安康,同样是我的正业,”泰尔斯叹息道,“看看这片绝美的土地,你舍得让这上面的人们忍饥挨饿吗?您觉得,作为星湖公爵,我是该首先考量自己的能力素质,还是王国百姓的幸福安康?”

    “您说得有道理,我也很佩服殿下您的无私抱负,但还是不行……”

    “我给你额外涨薪,两倍。”

    “殿下您真是爱民如子,我们这就开始?”

    “但是要赊账。”

    “什么?殿下,诶,等等,您不会是为了减少数学课的时间,甚至逃课吧……”

    “怎么会呢。对了,这是您之前推荐的那本《异星记》,里面关于海曼王子被献祭的故事很有趣……”

    “不是,我什么时候推荐您……不对,这可是禁书!您是从哪找到的?”

    “落日神殿的禁书库藏。对了,我还找到了这个,圣利雪主教的《拱海城悟道集》全本。”

    “什么?圣利雪的《悟道集》全本?殿下,能让我看——等等,禁书库藏?不,你是怎么借出来的?”

    “确切地说,我没借。那您帮我看看这些田地账册?”

    “我不能,现在是上课时间!没借?那您是怎么拿到的?”

    “可惜了,看守禁书的小修女每年都要清点一次库藏,算算时间,我下个月就要把《悟道集》还回去了。啧啧,可惜啊。我们接着上课吧,学士。学士?胡里奥学士?您怎么了?”

    “呜呜,殿下,呜呜,我懂了,您把账册给我吧,我这就看……”

    相比之下,同样搬到乡野田间的神学课,也展现出了另外一面。

    “没关系,这没什么,落日不会为此惩罚你的,相反,落日宽容慈爱,她会怜悯你的不幸……只是不要再笃信那个名字了,与其寄望外物,不如相信自己的双手,也能丰衣足食。”

    梅根祭祀温声安慰着一位被五花大绑,正瑟瑟发抖的农民——后者被田庄里的管家举报,说他大半夜挥舞着一根火把跪伏在田间,一边割开一头羊的脖子,一边念叨某个不认识的神秘名字,祈祷着风调雨顺,田地多产。

    这倒是让怀亚颇为不忿。

    “您就这么让他走了?即便他迷信异端,不敬落日?”

    侍从官愤愤不平地望着向那位吓得魂不附体,在妻儿搀扶下回家的农夫。

    “神殿已经调查清楚了,”梅根做着祈祷式,头也不回,“那不是异端,只是某种存在许久的民间信仰,在崖地尤受欢迎,而那个可怜的农夫,恰恰是小时候从崖地搬来的。”

    怀亚看了泰尔斯一眼:

    “所以?”

    梅根祭祀做完了祈祷,回过头来,语气里既有教诲也有责备。

    “我们的历史不是断裂的,亲爱的卡索侍从官。”

    “便是落日女神,也得在明神与圣日的光辉之后闪耀,也许曦日还要分走一部分。”

    梅根看向田庄里来来往往忙碌不休的农人匠工:

    “看看他们,他们祖祖辈辈都被束缚在这片大地上,农牧耕织,从明神时代就是如此。”

    “所以在田野乡间,古神与旧信,甚至迷信与异端崇拜自然代代相传,难以离开。但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并非不敬,只是习惯,只是无知,只是懵懂,但绝非犯罪。”

    梅根展露笑容: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秉慈善之心,宽容之量,不懈讲道,坚持教化。”

    她身后的修女妮娅满脸认同与崇拜。

    “好吧,我不是为难那个农夫,只是……”

    怀亚看向泰尔斯:

    “前几天,殿下因为怀疑了一句经典,就被您一通训斥,罚抄罚背,毫不宽容,而他们在田间作法信异,却被您温言抚慰,网开一面。”

    “这似乎不太公平?”

    梅根抬起头,望向西垂的落日。

    “公平。”

    “什么是公平,卡索侍从官?”

    “是王子与你犯法,我却施予你们一模一样的态度、惩罚与代价吗?”

    “即使你与他能承受的代价,体量完全不同?”

    怀亚一愣。

    老祭祀看向泰尔斯和怀亚,表情严厉:

    “记得,我的怀亚·卡索,以神之名,永远记得。”

    “你应对强者严厉,对弱者宽悯。”

    “你应待富人吝啬,待穷人慷慨。”

    “你应对商人冷酷,对农夫仁慈。”

    “待权贵不假辞色,予平民温声细语。”

    “警惕披甲执剑者,宽待掌锄推犁人。”

    怀亚闻言,不由得把袒露在外的宝剑重新塞回衣摆下。

    “要让天平稳固持衡,便需把游码移向更轻一端。”

    梅根盯着怀亚:

    “这是落日女神借先知莫哈萨的临终之口,赠予复兴王的至高诲言。”

    泰尔斯听完这段话,正色行礼:

    “谢谢您,我会记得这段教诲。”

    怀亚沉默了一会儿,也跟着公爵行礼。

    梅根祭祀严厉的眼神从怀亚身上离开,转向泰尔斯:

    “很好,但我更希望,你不仅仅只是记住它。”

    王子一顿:“那,对信徒和真正的异端呢?”

    梅根笑了:

    “我是有答案。但我不觉得你会喜欢。”

    两周的时间过去,星湖堡越来越干净整洁(相对而言),解决了温饱,大家的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

    泰尔斯有条不紊地学习他的课业:

    他开始掌握通用精灵语的阅读、书写、念颂、吟唱;他能熟练记诵《落日教经》(也许还有些其他禁书里)的段落和典故;清晰了解(多亏了胡里奥学士)这片封地上不同的土地、人口、产出;他能在地图上准确地找到龙吻地的长吟城,荆棘地的古典三都,钢之城的列王厅,迷海三国的八大主城,康玛斯的四大势力与十六城邦,以及西陆七海的位置;他能从源远流长,支脉众多的璨星家谱里找到他们与王国各段历史的交汇点……

    而新官上任的星湖公爵,也因为施政温和(甩手不管),不加赋税(胸无大志),自由放任(存在感零)的态度,很快在封地和乡间迎来了不错的名声。

    但这却让某些人颇有微词。

    “这就完了?”

    某天的武艺课上,马略斯临时有事被召往王都,负责陪练的D.D就松懈下来,在“伐木场”里向王子抱怨道:“我还以为,以您的魄力,智慧和知识,您会在星湖堡做点……不一样的事?”

    泰尔斯举着木剑,一边与怀亚过招,一边回答:

    “很好,怀亚,我喜欢这招——不一样的事,比如?”

    D.D弹了弹自己的衣甲,百无聊赖:

    “我不知道,改革,改良,创新,进步?就像一些骑士诗里说的那样,一个眼界高远的骑士得到了自己的封地,轰轰烈烈地颁布新政一扫沉疴,积累土地军队粮食,最终成就一方发达与先进的国度,横扫天下,创造历史?”

    泰尔斯笑了。

    “改革,改良,创新,进步。”

    他翻手一剑,格开怀亚的进攻。

    “很好,殿下,”侍从官难言惊讶,“比起在龙霄城,您进步多了,连终结之力都练出来了。”

    “熟能生巧。”泰尔斯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左手腕,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

    他把木剑抛给怀亚,准备休息,同时回答多伊尔的问题:

    “并非是我不想带来改变,D.D,只是……”

    泰尔斯沉默一阵。

    “你们知道,这片田地里有多少种农民与工人,他们的性质分类何以区分,来源如何家乡何在,家中人口若干,牲畜几口农具几何,分属多少片不同的土地田庄,每天的生活作息如何,几点上工几点放工,一年的劳作任务若干,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工作有何分别,他们又是如何相互配合,各自分工却井井有条地产出多少种作物和产品,其中又有几样物事自给自足,哪些产品拿去集市交换,又该对谁负责向谁汇报,以怎样的比例和规则上缴金钱或实物,与什么样的朋友接触最多,劳作之外又以什么作为娱乐休闲,进餐果腹又用什么作为主食,休息之时有什么喜好和话题,假日节庆是如何打发渡过,何以处理家中的信仰、婚姻、社交、病痛、葬礼?”

    这话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捧着衣物和毛巾上来的哥洛佛和一旁练剑的保罗同时顿住了。

    D.D听完了这一长串,傻傻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泰尔斯露出笑容:

    “很好,因为我也不知道。”

    王子回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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